我对日语的理解
程长泉
前年的夏季小学期，我按照外语学院的安排给日语系全体学生做了一场学术讲座。讲座题目叫做《日本語の習得について語る時に僕の語ることWhat I talk about when I talk about Japanese-learning 》，题目效仿了村上春树的跑步随笔集《走ることについて語る時に僕の語ること》、听起来蛮高大上的。讲座中和学生们分享了我对日语的理解和学习日语的心得体会。算是一席漫谈，我把自认为比较重要的内容总结一下和大家分享。
日语和法语是世界上很美的两种语言，法语之美我不懂，估计美在丰富的词汇，据说法语中一个事物名称最多的有一百多种，支撑一种语言的是浩如烟海的文学著作。日语之美应该是阴柔之美，还有只有高低没有强弱的日语发音，听起来如潺潺流水，悦耳动听。
学习日语，比较高的境界是领悟日语的精髓，摆脱对母语的依赖和来自母语的干扰，养成用日语思维的习惯。其实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。
首先讲一讲日语词汇的学习。中国人学外语，总觉得自己的单词量不够，最后就变成了机械的单词记忆，说写的日语都是汉语式的日语，先用母语思维，造一个中文的句子，然后按照语法去搬砖似地翻译。中式英语叫做“Chinglishi ”，效仿这种Blending 构词法，我也造了一个词叫做“Chipanese”,也就是 Chinese-Japanese。日本人评价中国人讲的日语，总说“中国人はいつも難しいことを言っている”，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。母语思维，只要日语里有相应汉语词（音读词）拿来就用，日本人听起来很累。光累还好说，这种母语思维闹出了很多笑话。某场庆典活动，主持人说“接下来礼仪小姐给日本客人献花！”翻译不知道献花用日语怎么说，还是擅长的母语思维，按照音读规则翻译成“お嬢さんたちは後でKENKAに来ます”，在座的日本人都大惊失色，问姑娘们为什么要找我们吵架？听到kenka这个词，日本人首先想到的是“喧嘩”。虽然日语里确实有“献花”这个词，但一般指的是给死者献花，某人因交通事故死了，有人去车祸现场献花，日语叫做 “献花に訪れる”，就算是日本人想到了这个词，一个庆典活动，给他们这些活死人献花，多不吉利啊！在中山大学教书的时候听过这么一则笑话。广州有一场大型的外事活动，日本来一个很重要的代表团，政府官员等一干人等和驻在广州的日本人都去机场接机，电视台现场报道接机盛况。当时配了一个当地的翻译。飞机着陆了，客人们纷纷走下舷梯，电视台的主持人说“客人们从飞机上下来了！”那位翻译毫不犹豫地翻译道“お客さんは飛行機から落ちてきました！”地面接机的日本人都大惊失色，还以为客人从飞机上掉下来了。在广东话里，下车叫“落车”，下飞机叫“落飞机”，母语思维真是害人不浅！
关于学外语，我的一位英语系的同事跟我讲过一段话，印象深刻。住在大山深处的老人，一辈子没出过远门，顶多赶着驴车去过县城。他的词汇量顶多不过两三千，可他讲的汉语很地道。每个单词都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，学单词就要立体地去理解它。知道它在不同语境里的用法。特别是那些所谓的文化负载词，背后都是有故事的。比如说“稲妻”这个词，都知道它的意思是闪电。辞典的解释是：稲の夫（つま）の意、稲の結実期に多く起こるので、これによって稲が実ると考えられていた。在古代，夫和妻都读“つま”、水稻被闪电照射了之后才开始孕育灌浆成熟。还有一个词叫“木霊”、意思是“回声”，日本的新干线就有“こだま”号，意思就是“回声号”。此外还有“ひかり”（光）、“つばめ（燕子）”，都很快。之所以写做“木霊”是因为在过去人们信奉万物有灵，樵夫进深山老林里砍柴，寂寞了就扯着嗓子吼一声，结果就听到了空谷回声，他还以为是树木的灵魂在回应，所以才写做“木霊”。还有“お”和“め”这两个字（假名），雄性叫“おす”，雌性叫“めす”，有雄性气概叫“雄々しい おおしい”，娘娘们们的就叫“女々しい めめしい”，公鸡这个词是“雄鶏 おんどり”，母鸡是“雌鶏 めんどり”。め这个假名脱胎于“女”这个字，所以日语里有“乙女 おとめ”、“遊び女 あそびめ”、“姑 しゅうとめ”这些词，包括大家熟知的“姫 ひめ”这个词，都和“め”有关系。还有一句歧视女性的俏皮话叫做“女はでたらめ”，因为涉及性别歧视，就不多解释了。
再者就是格助词的用法。日语属于黏着语，据说世界上唯一和日语相似的语言是朝鲜语，虽然日语里也有汉字，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错觉，认为日语很好学。其实日语和汉语是完全异质的两种语言，从词序上讲反倒英语和汉语更相似。日语里的格助词相当于粘着剂，看到格助词就知道前面的词在句子里的identity。听一个人的格助词的用法就知道他的日语水平如何。我的恩师宿久高教授几十年前在《日语学习与研究》上发表过一篇兴味盎然的文章，专门介绍日语里格助词を的用法，印象深刻，和大家分享一下。
有个人痴迷俳句，就拜在一位老师门下学习俳句创作。有一天，他去乡下旅游，看到了一副很温馨的场景。夏天傍晚时分，一位农家妇女正在院子里淘米，眼前有两三只萤火虫飞舞。于是他触景生情，写了一首俳句。
米洗ふ 前に蛍が 二つ三つ
他很得意地拿给老师看，以为能得到老师的赞赏，没想到老师看了连连摇头，说
“全然駄目！作り直せ！”
他百思不得其解，回家冥思苦想，改成了
米洗ふ 前で蛍が 二つ三つ
他心想这回应该没问题了，兴冲冲地跑到老师家给老师看。老师笑着说
ちょっとまし 考え直せ！
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，冥思苦想了好几天，终于如蒙天启，恍然大悟，最后改成了
米洗ふ 前を蛍が 二つ三つ
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兴冲冲地跑到了老师家，给老师看修改过的这首俳句，老师喜出望外，说了一句
上出来！
大家都知道，在日语里表示空间移动时，不管后面的动词是自动词还是他动词，格助词都要用を，仅仅改了一个格助词，萤火虫在农妇面前飞舞的景象就栩栩如生，跃然纸上了，整首俳句也就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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